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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寒镜召众门人议事,开门见山,当即就说,“妖魔作祟,人心叵测,人界恐有颠覆之祸。”便是要商议对策。
景天与唐雪见二人失了魂一般在殿上听命。
同门师友已知晓此番变故,而今相见却只能暗暗叹气,千言万语无从出口。
“今有封神邪道流毒四方,乃截山川湖海之灵气,纳生民香火而成神?之身。集万人之力,天精地华,只为一己之逍遥。贪求无度,奴役生灵,政教一体,横征暴敛,倘若天下处处神国,妖、人一应生灵皆为隶使,则正道不存。今后神域相伐,百姓相残,万世不得止休,吾等道统轻覆只在旦夕之间。此诚危如累卵之际。
“本门自祖师云天河传道,历世四百年,专务修行,不以剑法逞强称尊,惟愿天下人皆得真传,能炼气强身,内实精神,故强不能凌弱,长不能欺幼,邪不能伤正,上不能侮下,此意正道兴旺之基。诸位既入本门,得授妙法,亦当发此信心。见不平事而不鸣者,非吾门人,见不义事而不争者,非吾门人,见天下罹忧而独善其身者,非吾门人。
“今日起,即召各地云游弟子重返宗派,一一登记在册,若不愿出手抗劫,通通不准离开神剑谷,直至劫数消除再行处置。倘有不肖子弟,倒戈相向,为求长生而行邪道,当群起攻之,废其修为,囚入昆仑石牢。一经发现,立即通报,即便是余,如为魔心滋扰而背离正道,尔等亦不得留情。”
楚寒镜言语如剑,刚直不阿,向来是堂堂正正,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大师兄起身建言,“楚前辈,此天下毕竟非我神剑门之天下,如今妖法乱世,不若以集天下人之力共抗之。大抵私封水神地祈之妖人,皆躲匿边鄙之处,愚弄一方百姓,苦心经营,筹集香火,待一朝功成则不可制。吾正道之士,当有此心——凡天下之事,皆由天下人管,若是只有我们鸣不平,而叫天下人庸碌待毙,则邪魔外道滋孽不可遏制矣!”
众同门点头称是,楚寒镜思忖片刻即有决断,“正是如此,百姓安则天下治,生民乱则灾殃起,此番劫数因人而起,合该因人而治。”
神剑门人齐心协力,商榷对策,外则联合正道修行门派、望族,各派人手组建人界巡察,监管天下灵脉,逮捕神道邪修,内则钻研诛神法门,截神道气运于微末之时。
商议罢,楚寒镜便分派人手行事。众修各领命而去,却留下景天、唐雪见二人,他们见楚寒镜沉吟不语,一同上前请命。
“弟子愿请出战。”
“弟子亦然。”
楚寒镜问道:“龙葵小妹是否身陨?”
景天急忙取出蓝玉宝珠,并将此前故事具以相告,“门主,求您救一救她!”
“且先不论是否能救,即便真的将她救活,尔等又该作何自处?”
“我,我只想救活她。”景天面色凄凉。
“这蓝玉宝珠内蕴太阳剑意,其质纯有,故能凝一缕精魄不散,这便是有了一线生机,倘若轮回未断,凭此残魂,亦可保她投胎转世,如今想要救她,恐怕……”楚寒镜微微蹙眉。
景、唐二人相顾无言,正待告辞,却听她开口,“恐怕只有一个法子。”
“是什么办法?!楚门主,求您告诉弟子,景天愿效犬马之劳,为宗门大计粉身碎骨!”
“弟子唐雪见甘愿舍却此身,只求掌门告知秘法!”
楚寒镜挥挥袍袖,“不必如此。此法说来轻松,只是你们若想习得,非有大机缘、大毅力不可。”
“还请门主明示。”
“龙葵小妹是否和你说过,她如何得了人身?”
“是当初云祖师四人以大道行、大法力施为,龙葵方能从魔剑桎梏中解脱。”
“不错,非但是龙葵,便是我楚寒镜,今日能四方行走,同样归功于四宗妙法。云天河祖师年仅不惑便已贯彻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象,乃称洞虚剑主,造化万物,抟炼阴阳,此间神通可谓至道,倘若你能习得洞虚剑意,自然能将龙葵的一道精魄凝练为神魂,为其再造人身,自然得活。”
景天忙问,“敢问门主,我该从何处习得这般妙法?”
唐雪见却皱眉暗叹,慨然道:“四百年沧桑,天下修士谁人不知神剑门洞虚妙旨?便是本门许多弟子同样苦苦追索,但时至今日,能重现云祖师风采者,尚无一人。”
楚寒镜点头,“不错,当年云师指点我等参修四象剑意,能得其一者便可独步天下。我苦思百年,至今只得少阴、少阳剑意,而未能一窥至道门径。”
景天不敢自比梭罗仙子,当即惨然而笑,“如您这般宗师亦不可得,那弟子岂非今生无望?”
楚寒镜宽慰道:“不必妄自菲薄,你是天界神将转世,自有倜傥非凡之行径,能习得诗剑大经,天资可谓精奇。而今又是多事之秋,四百年大计将成,合该有神功现世护法,这一道变数,许是落在你头上。不过话虽如此,洞虚剑意毕竟宝贵,不得轻易示人,你若想一观,需做出一番功业,好叫同门信服,如此我才可推举你去青鸾峰祭拜云师坟茔。”
原来当年云天河、韩菱纱夫妇隐居青鸾峰,此山终年为剑气笼盖,若无信物则六界无人得入。神剑门内自有信物,由楚寒镜执掌,历代杰出弟子皆可持此入山参拜云、柳二宗,受其点播,若有能者,自可领会洞虚剑意。
神剑传承直至他们二人终老,临死前,云天河将毕生剑道感悟化归于天地,不曾留下分毫,如此施为,却无意间令此山通灵,竟铸成载道之器,习剑者若入此地,修行之精进可一日千里,楚寒镜尝于此山悟道半年,出关时言于同伴,“山中自有真意。”
如今她便与景天约定,若他能在此劫中大展作为,即可入青鸾峰参修洞虚剑意,否则她私心偏帮,等若失信于同门。
景天得此一诺,精神大振,当即便要外出讨贼,此时唐雪见却有异言。
“楚门主,我记得本门记载,若以剑道成就而论,当属韩菱纱祖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六界第一人,即便云祖师也要望其项背。莫非她的剑诀救不了龙葵吗?”
楚寒镜面露追忆之色,又道:“不错,世人皆以云师英雄慷慨为重,却不知其妻韩菱纱更在之上。韩师剑道以太阴为根,逆溯太一至上之道,乃有司岁掌天之大能,若能习得此剑,莫说龙葵尚有残魂未失,便是她神形俱灭,弹指间亦可再造新生。”
景天与唐雪见俱是崇敬,“这般剑法,想来是很难得见的。”
“不,恰恰相反,你若要学,自去三世幻境中便能体悟,不过,若说谁能学成,恐怕往后千年都难有了。”
景天念及未来身那一道锦瑟剑意,他原以为三世幻境不过梦幻造作,如今方知其中奥妙,乃是韩菱纱以其剑道要诀布下此阵,能招来三世身,所见所闻,皆非虚妄。否则那道剑意又是如何显现?
得知救人有望,他二人心结稍结,胸中自有意气勃发,楚寒镜见士气可用,便着二人领神剑门玉符法旨,回渝州通报当地百姓,统筹巡察之计。
景、唐领命而去,御剑腾空,忽忽小半日光景,遁至渝州城外按下剑光。城内民事大堂执事见他二人剑光冲霄,灵气迫人,急忙出城相迎,说来也怪,景天往昔身为渝州百姓,尚无此优待,一朝入他神宗,身份大为不同。
渝州城里,景天倒也与许多人混个脸熟,同乡见面自有分说,楚寒镜顾及他二人与渝州百姓鱼水之情,故而遣他们来此召集正道。那唐雪见更是青年才俊,前些日子大闹唐家堡之故事尚为市井街坊津津乐道,她这一来同样被奉为上宾。
景天稍稍说明来意,又取出玉符法旨验明身份,执事得知是神剑门号令,立即着办讲茶堂大开集会,渝州成年男子皆来与会,渝州城内三大望族,十四宗派团团齐聚,每家每户青壮男丁排排围坐,景天二人坐在上首,颇有些不自在,当下稀里糊涂把楚寒镜的吩咐一一道来,等众人问及行事措施,这便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了。
凡事先立名而后立行,立名者得其千秋功业,汗青留名,立行者却需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能立名者,无非文儒,能成事者,其维生民。景天二人先前还自诩不凡,如今一落到实事关头,这便双双露怯,众人方知这神剑传人光鲜亮丽,原来腹内草莽。
当下众人窃窃私语,云、韩、柳、慕容四宗于天下有传道之恩,故而不论何方人士,皆要卖其传承后人一个薄面,况且神剑门乃正道魁首,素有威名,受万民景仰,凡有号召,天下人类、妖类,凡习剑道者无不响应,故而此番定要商议对策,不论是应付神剑门,抑或应对景天二人所言未来劫数,预则立,不预则废,此理诚然。
自官府流散,渝州百姓自治业已达百年之久,城中大小事务一应由讲茶大堂主持,诸民协商表决。如此可保公道,却难免事务冗杂,寻常时日有邻里纠纷,尚且要争辩数日,如今要出人出力,巡察四海五湖,一听便是苦差,谁家出钱,谁家出人,这已足费口舌。
景天二人在大堂上闲坐捧茶,心中焦躁却插不上话来,只有相视讷讷。
茶堂执事都看在眼里,便请他二人先行离会,可在迎宾楼休憩,若想去城里游逛,亦有专人相陪,茶堂议事有任何消息,实时都有联络。
景天稍加思忖,终究是婉言谢绝,他如今无心游逛,只想尽快交差,他虽不谙庶务,但永安当多年的磨练,也叫他有一颗玲珑巧心,识人任事也是惯熟的,在茶堂多看多学,自会明了其中门道。唐雪见与他一般心思,故而一言不发,倒是惟命是从的样子。
如此这般,从天明至日落,午间暂歇了一个时辰,余下时候争辩一刻不停,终究进展了了。
景天眉头紧锁,他已大约瞧出门道,若说渝州百姓,自古有侠气,慷慨豪杰之辈不知凡几,听闻天下有难,立即便要献策献力。只是这人界巡察之职,却非游兵散勇可趁,须得纪律分明,令行禁止,否则泥沙俱下,奸贼混杂,怕是反成灾殃。众人忧心便在此处,如何能得出个合用的章程,如何遴选人手,如何排查内鬼,都需专人责办。神剑传人毕竟势单力孤,若想成事,少不得要拉拢地方豪强。
此时便显出他二人生在本地的妙处,渝州城里有甚了不得的名门大户,有头有脸的人物,地方豪强三教九流,他们都是有数的,况且唐雪见自家便是渝州望族,她又是前代家主之孙,在世家圈子里也说得上话,故而要统筹人手也有的放矢。
等大堂的会一散,他们就被邀去吃茶,渝州城里头一号的酒家已大摆筵席,景天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繁多如流水的美馔,还有许多小厮仆役殷勤的伺候。他私心里,仍旧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伙计,不过大业当头,一夜间就成了负责百姓安危的大人物,这般的体会,与先前学道归来,故人相见难相认,又是另一种心思了。
唐雪见瞧出他神思不属,便暗暗传音相询。
景天答道:“我不习惯被人伺候。”
唐雪见嘲道,“你先前不也是永安当的伙计,伺候人的骨头吗?怎么这会儿翻了身,却不愿享受?”
“享受?我哪有什么享受,正因为当过伙计,知道要赔笑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我才替他们难过。”
“大善人,你倒是好心。”唐雪见脸色一暖,她是何等巾帼人物,自然也瞧不惯这些大家子弟指使人的做派,平日里她与唐家堡的下人相处,都以平辈论交,丝毫不作大小姐的脾性,“这年头皇帝是没有了,可奴才却还不少,他们天资有限修练不成,既不能食气不死,又无耕作的田地,若不想浪迹草野江河,便只能委身人下。他们多少是懂些剑术的,主家也不敢过分欺压,莫看他们陪笑,日子过得其实不差。倒是你,一个当铺伙计,不也如此?”
“你莫小瞧人,我留在永安当那可是有原因的!”景天从前不曾与唐雪见谈及过往,但他已尝到世情滋味,便愈发想同唐家姑娘倾诉,他自己尚未承认,一开口却又止不住吐露心迹,“永安当以前的掌柜是我爹,只是他走得早,所以唐家堡就派赵文昌来接任,我是想继承爹的遗志,等以后赚了钱就把永安当盘下来,自己当掌柜,所以才留在那里。”
“你爹可是景逸?”
“咦,你如何知道?”
“我在唐家堡时听说过这人,爷爷与他似乎是旧相识,称赞景叔叔是渝州城里斗剑一绝的人物,性格又极好,处世和善,言谈得当令人如沐春风,可恨天公嫉才,叫他早早离世。”
从旁人口中追及往事,叫景天暗自凄凉,他面上不显,仍旧与人敬酒吃菜。
唐雪见却知他心事,转念又想起一桩故事,这却与景天祖上有关,更与神剑门的韩菱纱祖师有关。
“说起来,我在神剑谷翻阅前辈遗留的卷宗,倒是发现个有趣的故事。前朝有个尚书与你同姓,他的府邸在陈州,又有个儿子名叫景阳,自诩陈州第一才子,但字画都奇烂无比,某日他把自己的画作贴在马车后以供百姓游览,不料正巧被云、柳两位祖师瞧见,韩祖师就笑这幅画滑稽可笑,又笑画上的题诗不堪入目,他便与二位祖师争吵。”
景天闻言后略一停顿,神情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唐雪见兴致勃勃地继续讲说,“这番争吵也算是结怨,不过二位祖师都是旷达之人,不以为意。日后尚书被人诬陷丢官,一病不起,那景阳就靠卖画赚钱给父亲治病。韩祖师不计前嫌借他银钱,这景阳倒也有趣,他虽还不上银钱,却说自己后代必有人成为蜀中巨富,届时这笔债就有后人来还。若说这故事最有趣儿的,就是那景阳与韩祖师斗嘴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位前辈留下的记载,写得真真好笑。还有,那景阳当时还是个少年,认定韩祖师不可能无缘无故帮他,一定是因为对他心存爱慕,还一厢情愿地留下定情信物呢。”
景天越来越绷不住,简直是如坐针毡,陪他吃酒的几位乡绅不由关切相询,被他支吾含糊过去。
唐雪见瞧出不对劲来,她暗暗传音,“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我说的这个景阳还是你祖先不成?”
景天抬袖掩面,侧头对她尴尬一笑,“我也是才想起来,我爹确实和我说过,如果以后挣了钱记得要去陈州宝气钱庄还一笔旧债。”
唐雪见不由瞪大眼睛,惊呼“竟有如此缘分?”
坐在旁侧正在说话的茶堂执事方才正聊到自家往事,一听此言不由连连点头,“说来你们也不相信吧?正是有这样的缘分。如果不是那天鄙人闲来无事,也不会去到江边饮酒,就碰不上那江中游戏的鼋真君,没有他老人家的指点,恐怕时至今日,还在四重天境界苦挨呢!”
他这番话说的是从一只水族大妖处受到点拨的故事,妖类大多寿命绵长,自云天河传法后便纷纷踏入道途,有许多修行高深的妖灵铭感传道之恩故而亲善人类,大凡相求都不吝指点。
唐雪见此时却是惊叹世界真小,没想到故事里的人物一直就在身边,她暗暗嘲笑景天,“我看你常年身无分文,你景家欠的债,你这一辈恐怕还不上了,还不赶紧想办法传宗接代?”
景天神色古怪,“瞧不起人不是?哼,等着,我景天迟早有一天就要成为蜀中巨富!”
他二人便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暗暗交谈许久,待这宴席散去,渝州的豪绅又邀他们去踏江听风。景天笑称自己生兹在兹,江景是看惯了的,又推脱天色已晚,这便要先择地歇息。见状,唐家当代家主请唐雪见回家省亲,又请景天这位神剑门高徒一并在唐家堡小住,唐雪见分毫不让颜面,只是漠声回绝,与同伴去城外一处客栈下榻。
说来也巧,当初他们在神剑镇入住的客栈叫逍遥客栈,这渝州城外也有一家逍遥客栈,两间客栈非但名字一样,东家也是同一个,不过店里人手不同而已。
迎接两位神剑门高徒的客栈掌柜名叫李澜,此人倒也有些来头,祖上曾出过一个名动巴蜀的侠盗李寒空,只是最后死于斗剑,其中颇有些曲折动人的故事。李澜虽有家传,只是天资有限,道行剑术皆是平平,他生性旷达,倒也不以为意,其父靠卖抄手为生,到他这一代未留下什么积蓄,他在逍遥客栈里先做过几年伙计,后来东家见他能干,便拔擢他当了掌柜,如今已娶妻生子,生活尚算如意。
这日李澜在客栈内迎客,见景、唐二人当即惊奇,原是他在讲茶大堂里与会,认得这两位神剑弟子,不料竟能再次相遇。此人处世八面玲珑,人生境况与景天又颇为相似,故而相谈融洽,不觉竟将彼此引为知己。
此时店中客稀,他们三人左右无事便在客栈大堂吃茶闲谈,一盏茶还未饮完,门外走进来几个仆婢打扮的少年男女,风尘仆仆的模样,一看便是从城内一路辛苦跑来,二话不说先跪倒在景天、唐雪见面前,叫他们大吃一惊,连忙询问来意。
“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那你倒是说说,要我们答应什么呀?”景天不由得头疼,他又连连催促他们站起身来。眼前这几个男女,却是先前在酒家吃席时豪绅们身畔伺候的人手,他们尚且年青,仰慕神剑门妙法,私下联络商议后断然出走,一心要从景天二人身上求来神功,好叫自己脱离苦海,不再为人役使。
“我们想拜你为师!”
景天没有断然否决,他自是同情这些仆婢的待遇,将心比心,他又何尝不懂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是何等滋味?自他入了神剑门,方知世界广大,天下无处不可去得,人皆可平等论交,无甚么利益纠缠,上下从属,这样人生方才可称逍遥。
这世道纷繁似泥潭,往往便让人不得自由,有人生来大富大贵,饮**美,出入皆有万众相随,有人生来卑贱鄙陋,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朝朝暮暮之辛苦,只为一餐一饭。这些仆婢自小见惯了大户世家的气派,奴才做得久了自然生出一副软骨头,能有此求道逍遥之心已诚然可贵。
“我与唐姑娘入门尚浅,自家本领尚未学到三分精髓,如何就敢耽误你们?”
“景前辈,唐姐姐,你们若不帮,我们就真的走投无路啦!”那几个年幼些的仆婢呜咽起来,泪珠滚滚,年长些的又苦苦哀求,“小人不敢奢求能得授真经,只求大人能传我们一招半式防身护法,以免我们流落野外,死在野兽爪下。”他这一番言语,叫那几个小孩哭得更大声起来。
景天心软,当即就要答应,但唐雪见却冷哼一声,“好个耍奸的奴才!你们便是这样来骗我神剑道统的么!真个当我不知,尔等心中是什么盘算,借口说自己无依无靠,其实早有积蓄,说什么流落野外,你们这样精明之辈,又如何会到野外垦荒种地!三言两语便要求得真传,凭你们的天资气量,就是把真传放在面前参修百年,也断无一分得道之望!神剑门何曾阻拦天下人?既然要学,又何不径直去神剑谷?无非是你们这些奴才私心打算,瞧我们二人好欺,这才来虚言诓骗,真是好胆!”
她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眉峰剑气迫人,顿时叫这几个串通私逃的仆婢战战兢兢,本就在地上跪着,这下立即大磕其头了。
景天正待开口求情,被唐雪见抬手止住,她铁面无私,哂笑两声,挥袖间将他们打出门外,那些仆婢在门外哀哀哭了一会儿,便互相搀扶离去,步履蹒跚的模样好不可怜。
“你这又是何必!”景天微微着恼。
李澜在一旁看了默不作声,心里也暗暗感慨这位神剑女修竟这样不近人情。
唐雪见垂眸道,“你当我的心不是肉做的?可某人真把自己当作救星了,你也太想当然,自己有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当务之急是组建天下巡察为宗门大业做好准备,不是让你在渝州开宗立派的。”
“我只指点他们一番,不费什么事。”
“你指点他们?你自是可以指点他们的,若他们要拜你为师,执意留在你身边,你赶不赶他们走?”
“你瞧,我只是指点他们一些关窍……”
“你忘了自己的经络如今是什么模样了?!”唐雪见冷笑,“凭你这样的道行,还能指点旁人,生怕他们死得不够快吗?”
景天涨红了脸,但很快又泄了气,“难不成,你让我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跪在地上,狗一样求人吗?那几个孩子又懂什么?”
“你像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应当也很会演戏了吧?”
此话一出,景天便徒然只余缄默了。
唐雪见也不乘胜追击,反而转过话头,“我只将他们打出门外,却还未把门关上。若说指点修行,让我来更合适些,不过我要试一试他们,这天下剑理俯拾皆是,为何这些人在红尘里锻不出一颗澄澈剑心?昆仑气法、云宗剑术,都是普传天下,历代名家别出机杼,各地修士自成一派,修行之风蔚然可观。单说这渝州城里的传承之地便有百十之数,每月十文大钱即可在讲茶大堂观阅剑修手札。他们偏来找我们,这便是舍近求远,是故法理近而大道远,神剑传承最重灵性,且不论他们天资如何,若没有一颗信心,凡事总离不得旁人施舍相帮,这样狭小的气量,是万万入不得我宗门槛的。”
唐雪见脾性如此,她从来不喜奴颜婢膝之辈,自入了神剑门后,苦修不辍,又常与同门谈玄论道,非但修为一日千里,眼界见识亦是与当年截然不同。景天尚且还昏昏碌碌的时候,她已斩却过往,剑心通明,隐隐有了宗师气度,谈吐与常人更为不同。
一旁的李澜暗暗惊奇,再看唐雪见的目光已然带着三分敬意。
此时门外走来一个妇人,身畔跟着三个稚童,此人便是李澜结发之妻,那三只小孩儿便是他们嫡出的儿子,分别取名为李福、李禄、李寿。
李澜招呼妻子前来与二位神剑高徒见礼,李氏气质温婉,是个江南的闺秀,三个小子精灵可爱,逢人便叫,众人相见便觉投契,彼此交谈心意甚宽,又闲叙许久方才告别。
景、唐二人在客栈中住下,与李澜一家相处融洽,连日来不是去讲茶大堂听会,便是在酒家宴饮,转眼过了一周,会仍在开,酒席照办不误,他们却是越来越清楚,组建天下巡察,实在是一件难事。
天下巡察要从天下人里遴选,这为的是立一个法统,神剑门抑或任何修行门派,都无权代理。否则这天下巡察,反成门户私计。
神剑门弟子如今在人界各处忙碌,统合正道,监察灵脉,如景天这样奉命组建天下巡察的也为数不少,只是大多进展寥寥,并无什么经验可以交流。倒是楚寒镜发了几道玉符来,叮嘱二人万事以百姓之念为重,切莫空谈,亦不可越俎代庖。
渝州当地豪雄之辈每每上门拜访景天,恳求他给出一个章程好让底下人办事,景天就说,“你们不是什么底下人,神剑门不曾给出什么章程,今后兴许也不会有,只要你们群策群力,自然有办法,莫要想着如何叫我们满意,如何叫你们自己满意才重要。”
原本萧条的逍遥客栈迎来送往,生意却好了不少。开春后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渝州城生机勃勃,书塾开课后,童子学生们便都要受管教。
这些书塾是百姓集资筹办,讲茶大堂聘来教书先生,发放月俸。凡渝州子弟皆可入学,不收一文资财。
景天当初开蒙的学塾和永安当只差三条街,教书先生还是邻居。那会儿是他记忆里最惬意的时候,学塾放课后,他母亲就来接他,一路上同她讲说学塾里发生的琐事,一桩桩一件件,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无聊透顶的,可她母亲就是听得津津有味。景天尚且记得她的笑容,双眼眯得仿佛月牙一样。
李澜家的三个小子也都到开蒙的年纪,送去同一个书塾里好彼此看顾。景天从讲茶大堂回来,也差不多是城里书塾放课的时候,他特意绕个弯,去买了些猫耳朵、叶儿粑,顺道就去接送李家三兄弟,李氏总是为此过意不去,她说景天这样会宠坏小孩的。
于是景天就借口去考验几个小孩,问问他们今天学了什么。
李福是老大,也是最调皮机灵的,十句话里总被他抢先说了七句,还颇有妙手空空的天赋,有时候景天一不留神就被他把零食窃去,他也不生气,只是告诫这小子不要把偷东西当作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一旦太得意,便要吃亏。
“今天你们又学了什么?”
“回景叔的话,今天先生教我们背诗了。”
“哦?背了哪些诗?可曾记住?”
“先生教了五首,我都记下了。孟山人的一首《春晓》,王摩诘的《鹿柴》、《相思》,大李的《静夜思》和小李的《登乐游原》。”他这便年纪,说话口条清晰有序,显然是悟性奇佳。
景天故意晾着他,转头去问李禄,“你背下几首呀?”
“回景叔,我也都背下了。”
小幺也连忙邀功,“我也都背下了,景叔,我想吃叶儿粑。”
景天大笑,说叫他们背一首才行。
春眠不觉晓
空山不见人
红豆生南国
夕阳无限好
景天听他们叽叽喳喳,忽然理悟了当初母亲的心情,这甜蜜滋味,曾却这样叫人酸楚?
他便在街心站住了,仰头凝视故乡遥远的天穹,胸中无限的心意勃发,引得膻中的剑池铮铮作响,他霎那便遁入至精至妙的境地,许多不明的剑理豁然贯通,竟就此初窥门径,以法入道,习得神剑之意了。
三个孩子嘴上吃了零食,嘀嘀咕咕往前走,都不曾发觉景天落后,待他们回到家时,李澜问他们可曾和景叔见面,他们才一拍脑袋叫了声不好,急忙要回头去寻。
此时天象陡变,风云搅动,修行人都体察到渝州城里有一道精纯气机朝八方铺展,却是景天道行大进,气法境界短时间有了长足的进步,故而猛烈汲取轻灵之气,引动异状。
李澜识得这道灵机,便叫住三个馋嘴小孩,嘱咐后厨预备一席好菜,等景天回来,自然要饮酒庆贺的。
唐雪见原本正同豪绅们商议结社,此时也匆匆赶来为景天护法,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本是循着气机而来,却迟迟寻不到景天的人影,这气机离得近了反倒模糊不清,竟有大象无形之意。
景天便悄然出现在她身畔,仍旧仰头望天,倒把唐雪见吓了一跳,嗔怪他使坏。
“你这人,惯会耍机灵了!”
“呵!吓到你啦!”景天笑容满面,俨然心情舒畅的模样。
“你悟了什么?为何气机如此古怪,似是醇厚,又不乏轻灵,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是什么道理?”
“我说不出来。”景天忖度片刻,“不过应当是剑意了。”
“倒是被你先行了一步,真个没道理,你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汉,偏得祖师青睐了。你和我说说,这次悟了什么?你学的诗剑大经,莫非是领悟太阳剑意了?”
“不是,我,我也说不好,绝对比不上太阳剑意那般广大,但变化离奇,又隐有太阴守虚之妙。”
“莫非是四象剑意?!总不能是洞虚剑意吧!”
“不,不是的。”景天急地满头大汗,“我真要这么厉害,那都是云祖师附体了!”他说不出个一二,唐雪见便叫他演练一番。
景天立即答应下来,二人御剑出城,寻了片人迹罕至的荒草地,他凝望天空,又四处打量,迟迟不肯出剑,叫一旁的唐雪见暗暗着急。
“你倒是快些呀!”
“酝酿一下,酝酿一下。”景天讪笑,他瞧着春来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模样,忽然吟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他念完诗句,并指作剑,朝前点出一道剑罡,晶莹翠绿,落地发芽,转眼便成了一株随风摇曳的柳树,模样精巧,竟与实物无异。
唐雪见没看懂他的操作,但大为震撼,“这般造化之能,不正是太阳剑意嘛!”
“不是,不是。”景天又辩解,“我这只能算是诗词剑意,要有诗情才能出剑。实在是落于窠臼了。”
“那也很了不起,天下诗词这样多,你自己也可以随口编几句打油诗来,只要懂得多,自然和太阳剑意也近似了!哎呀,这诗词剑意名字不好听,你换一个。”
“那就叫锦绣剑意好咯。”景天说完自己先乐了,“我一个当铺伙计,居然学了套秀才剑法!”
他们相视一眼,俱捧腹大笑起来。
待二人回了逍遥客栈,李澜夫妇连连恭贺,景天饮酒后更是诗兴勃发,把自己当年在学塾攒的那些书包全抖落出来,一时间客栈的院子里奇景频出,蔚为大观。
趁着酒兴,李澜便突发奇想,说自己给孩子起的名字虽有寓意,但未免稍显俗套,希望两位神剑门高徒能重新起名,景天一口答应下来。他想起李福妙手空空的天赋,便给他起名叫三思,希望他凡事三思而后行,二儿李禄性情稳重,便叫三省,一日三省,不可怠慢,最后的幺儿脾气温顺,只是常常执拗,便叫他三悟,人生三悟,即是得道。
唐雪见在一旁冷眼旁观,景天是醉了,她却不醉,给人起名,那是父母师长才可,李澜夫妇未尝没有让孩子拜师的想法,只是碍于唐雪见铁面无情,一直没有开口罢了。
她暗暗忖度,前些日子来拜师的仆从,至今没有音讯,兴许他们已不抱希望。
待第二天天明,客栈外跪着几个年青人,却是来寻唐雪见拜师的,旁边还有几十人,也都是来找神剑门弟子,只是各有居心,一时间门外颇为拥挤热闹。
这些客人里不乏好手,气机清晰博大,甚是醒目,景天二人自然知晓,出门前先商议一番对策,只怕来者不善。
等他们出门,许多人便齐齐发声招呼,那几个跪着的仆婢,此时都一言不发,生怕冲撞了贵人,却听这些人里,有蜀山仙剑派的高足,有蓬莱剑派的执事,有来自昆仑仙宗的练气士,有来自西极灵域的大妖,拢共竟是七拨人手。
这里头多是奉命来帮助筹建天下巡察的,景天二人听闻来意后,便请诸位先去讲茶大堂小坐,待他们处理了手头事务再行商榷。
另有邪剑仙的门人,前来邀请神剑高徒与老祖论道,请帖已下,时间定在四月四,时候尚早,景天请李澜招待客人,自己先行去了讲茶大堂。
唐雪见留在客栈外与那几个欲求拜师的仆婢相谈,这些青年人自那日被逐出门外便流落巴蜀一带,辗转千里,苦思冥想,终究是心有不甘,决意不论如何要再来拜师,不得真功不返,不成至道,粉身亦无悔。
“你们能发此心,固然是好,但我才疏学浅,没有开门收徒的本事,你们跟在我身旁修练,平日不须以师徒相称,能学到多少,看自家造化。”
这七个青年男女自此便跟在唐雪见身畔,平日称她为“唐姑娘”或是“唐阿姐”,虽不以师徒相称,但得传道之恩,仍旧以弟子礼侍候左右。
这边厢景天与正道修士相见,谈及天下巡察,景天便说,“渝州百姓群情踊跃,如今已有自发结社九所,巡察范围遍及方圆千里,三郡联合,梳理灵脉,统查人口,成果斐然哪。”
蜀山派的弟子语意欣然,“如此极好,只是成果如何?可曾查处邪神淫祠?”
“这却不曾。”
蓬莱执事眉头紧蹙,“实不相瞒,本派世居东海,凡俗间亦有影响,如今已逮捕神道邪修七十又六人,捣毁邪祠百余之数,如此触目惊心,料想邪法流传甚久、流毒甚广,普天下邪道修士不知凡几,何以这区区巴蜀,能如此风平浪静?”
景天讪讪道,“想来也是有的,只是这天下巡察方兴未艾,再给他们些时间自有分说。”
蓬莱执事顿时不满,“吾等敬佩贵派之高风亮节,可如今作为,却非明智之举,既然要遍索邪魔,就该行雷霆手段,召集民间门派,先从这些人查起,一经发现,上下一体擒拿,再行排查,这些邪修都是,拔起萝卜带着泥,互相总有些关联,是一传十,十传百。受他们蛊惑的凡俗之辈,更是不可理喻,俨然是邪魔风采。”
“不知贵派是如何应对的?”
“能杀则杀。”蓬莱执事神情平静,“不杀不足以定人心。”
景天当即震怒,“这般行事,尔曹与邪魔何异?!是谁人给的你们这般胆量?!自比官府吗?”
众人急忙相劝,蓬莱执事怫然不悦,“贵派这般心慈,莫非见了邪魔外道,能容得下他活人生祭,童子供奉,杀人取骨?一桩桩,一件件,这番作为,难不成还要分说善恶?要斩便斩,干净利落,杀得痛快了,这般愚夫就不敢有那歪心思!”
景天沉声对质,“凡人何辜?譬如我景天当年,也不过是渝州城内一个当铺伙计,如有甚神功妙法摆在面前,如何能不为之心动?你要杀为恶者,而非杀有异心者,因罪愆如铁,而人心可变。身为正道,便该有此心,能刚正不阿,亦要慈心救世。”
“说得轻巧!”蓬莱派的高功冷笑连连,“凡俗愚夫屡教不改,你又当如何?”
景天一时语塞,此时唐雪见从门外匆匆而来,朗声答道:“天下人何须你我来教?他们莫非不知如何行事才能生存吗?肚饥要吃饭,天冷要添衣,你说凡人屡教不改,我倒是疑心,你们东海一带的生民是否学到了真本领。倘若人人修行,一来身体茁壮,二来精神健旺,不论是垦田种地,还是出海捕鱼,都是轻松自在的活计,为何要走那神修外道?你看巴蜀一带鲜有邪道踪迹,不正是因此地生民安居乐业?阁下所言东海邪修泛滥,倒是叫余不禁疑惑,究竟造成今日之局面的,罪过在谁?身为正道,贵派即入我神剑四宗法统,理当以云祖师之大业为志,祖师无敌一世,败尽六界群雄,不曾造下杀孽,如此仁道方叫天下归心,尔等后辈不思先贤用心,反倒依仗神剑妙法作威作福,待余禀明掌门,定要彻查东海!”
众修暗暗叫绝,不曾想这英气女修竟有这般辩才,一番话叫那蓬莱执事脸上青白交加,再说不出话来。
景天看到唐家姑娘来,傻笑了一下,又忙请她上座。
唐雪见洒然入座,环顾四周,无不敬服的模样,她也无甚得色,沉声道,“诸位可知,普天之下有道观几许,佛寺几何?”
蜀山剑派弟子微笑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佛道源远流长,凡有城池者,必有丛林,村野山间,洞天福地,不论是敕造私造,总归是不少的。”
西域大妖化形作一虬髯大汉,抚须道,“禀唐姑娘,在我西域,佛道不兴,倒是有景教、祆教、回教等,信徒广泛,寺庙如林。”
唐雪见颔首,“不错,我等先前只将神道视作修行界的劫数,故而只一味监察修士,却是忘了,这偌大人界,要说神道信仰,最根深蒂固的源头便是凡俗寺庙。我的几位随侍,先前流落在外,目睹佛道之士四方传教,以功法、食粮、宝物为诱,劝说乡野生民入他门墙。此番异动不可不察,诸位宜留心审慎,回报宗门师长,再行定夺。”
昆仑潜修士先前一言不发,此时终于出言,“唐师侄,你可知,这一番话要掀起多少风波?”
唐雪见怡然而笑,“左右是劫数,畏首畏尾何用?不若叫其来得更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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