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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老这半年来身体每况愈下,也不像以前那样常扯着嗓子咳半天,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似的,像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干瘪枯黄。
“你从哪儿来?”
聂祯快两步走进来,半蹲下去接过白老手里滚烫的毛巾给爷爷擦手。
顿了一下才答:“安定门那。”
他长长的“哦”了一声,才接上下一句话:“我昨儿梦见你爸妈了,你长得像你妈,好看。”
聂祯细细擦着他的指缝,皮松垮垮地搭在骨头上,摸不着一点儿肉。
“你妈妈还是那样好看。”
聂祯没搭话,聂老突然像个调皮小孩似的笑起来,高凸的颧骨上也泛起红光。
“小丫头也好看。”
聂祯偏过头去低低地笑起来,把聂老和白老都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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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回来你们就把事办了吧?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了。”
这话说得悲凉,白老截下来:“您说的哪的话。”
聂祯也说:“还早呢。”
歪在躺椅里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坐直了,目光矍铄。
“还是你俩玩散了?前儿毅阳他外婆还打了个电话来,我听那意思是想撮合你和珍崎呢。”
他又回过头问白老:“是叫珍崎吧?我记得小时候个儿就苗条。”
白老应声:“是叫珍崎,您记性好着呢,这小丫头也长得俊。”
聂老笑了一声又躺回椅子,拉起聂祯的手让他站起来。
“你和小容那丫头虽然也配,但要是有韩家在你身后助着你,我更放心些。”
聂祯垂着头也没说话。
他又叹了一口气:“散了也就散了,珍崎也不错。”
聂祯这才答话:“爷爷,您想哪去了。”
“就算是散了我也要把她绑回来,不要别人的。”
两个老人对视而笑,聂老气喘不上来,又咳了一阵,脸上异样的红。
笑骂道:“和你爸一个样!”
聂祯出了大院又急急往安定门去,路上打包了贺一容喜欢吃的淮扬菜。
却不料人正睡得熟,他轻手轻脚进去,把她散乱在脸颊边的头发撩到耳后。
贺一容掀开沉重的眼皮,看到是他又闭上眼,似乎呢喃了一声“好困。”
又蜷着身子睡过去。
大概是长途飞行累了,又和他好一通折腾,这一觉睡得久。
聂祯趴下身子在她耳边:“菜放在冰箱,醒了热一下。”
贺一容毫无动静,他弯起嘴角亲亲她额头。
“我下午有事。”
贺一容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见他满脸笑意,直起胳膊没好气地推开他。
“知道了!”
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生怕聂祯再来吵她睡觉一样,翻过身背着他。
熟睡前脑子里还冒出个疑惑:这人怎么昨天那么高兴,今天还笑眯眯的。
聂祯果然又笑,在她额头脸颊亲了又亲。
贺一容懒得睁眼,挪挪身子离他更远,把头都塞进被子里去。
日光正盛,聂祯站在客厅里许久。
折射在玻璃上的阳光刺眼,他眼睛也一眨不眨。
小心翼翼地拉开陈设柜的门,捧出个相框。
又拿起母亲常用的那块浆洗得有些褪色的绸布擦了擦几不可见的灰尘。
“妈,我去接您和爸爸一起好不好?”
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是谁说的,突然的意外死亡,又是这样面目全非的,夫妻俩不好埋在一起。
江家作主给母亲埋在她最喜欢的那块山上,依山傍水的,那里总有最好看的晚霞。
重重叠叠多少层颜色,绚烂艳丽,把天边都盖住。
再后来,赵家买了那块地。
在半山腰建了庄园。
就算年纪小,也知道是屈辱,气得双眼通红,拿了小时候父亲给他买的还没开刃的剑,就要找赵天泽拼命去。
爷爷费了好大的力气拉住他,明明他已经病了许久。
那时候贺叔一下子打掉他手里的剑,说:“等你有本事再说!”
他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恨自己不能长得再快点,恨赵天泽隔三差五地说要认他做儿子,也恨旁人避得远远的,可总要压着嗓子讲关于妈妈的流言。
似乎是随意挑了一个日子,但聂祯却等了过去十几年间的每个日日夜夜。
他强压着耐心,却等不及真的尘埃落定的时候。
他迫不及待想看看赵天泽的表情。
是不是也如当年年少的他,年迈的爷爷一样,万般苦痛无奈都撕碎了往下咽。
那样屈辱的日子,那些压在身上的流言,经历得够多也够久了。
维和任务结束后,聂祯顺利进入了火箭军,他已经是某部特战旅旅长。
而中央已经成立了专门调查组,赵恩宇目前罪证确凿,杳无音讯。
赵天泽也被带去谈话,虽然还未撤职,可最近几次重要会议他都没有露面。
早上的阴凉一直持续到下午,中午短暂的明亮日光后,云层重卷而来,竟比晨起时候更厚重些,带着湿气灰蒙蒙地压下来。
聂祯带了一个班,全部真枪实弹。他知道是逾矩了,却根本不当回事。
季青林与他并排站着:“昨天下午赵家的淮余集团清算了。”
聂祯轻轻“嗯”了一声,又笑道:“他手里的项目都被你吃下去了?”
季青林也笑:“赵恩宇在南边步子迈得太大,这两年来他们一直资金周转不开,年初淮余拿的那个环保项目,上个月就开始吐出来了,死咽下去也只能撑死自己,赵天泽倒是会审时度势,也有断腕求生的魄力,只是……”
聂祯低头踢开脚前的小石块,飞得高高的,蹦?两下才落在几十米开外顺着山势滚下去。
他眯眼看着:“只是我们比他更快。”
水汽凝结成水珠,重重地落下几滴来。
工人仰头看了看,犹豫地问了句:“怕是要下雨,这?”
聂祯只盯着碑上母亲的笑脸看,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冰凉坚硬的石碑也被她融了几分似的。
他不在乎下不下雨,也不在乎什么迁坟的讲究。
抬了下手,语调平平:“开始吧。”
沉重的石砖合力抬起,不算深的墓穴,聂祯不用靠近就看得到那块红布。
不远处响起汽车轰鸣声,季青林侧头看了下,一路扬起尘土,几乎连成线。
聂祯头也没回,他们都预料得到,赵天泽很快就会得到消息。
他上前几步,弯腰将包裹着红布的盒子轻轻抱出来,又细心的理了下边角,将褶皱扯平。
再抬头时见到赵天泽跌跌撞撞爬上来。
他佝偻着背,似乎也是老了许多,看到聂祯手里的红时就再也不移开目光。
贪恋,热爱,欢喜,悲切。
他脸颊皮肉颤抖着,扯出一个似哭却笑的表情来:“小祯啊……”
当眼往上抬看到聂祯那像极了已去故人的面容时,他又飞快低眸,不敢再看。
喃喃着:“小祯啊,这事得挑黄道吉日,讲究的。”
身上再也没有多年前的意气风发,在这凉意侵人的山顶,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他目光凝在聂祯手里的骨灰盒上,即使被红包裹得严严实实,似乎他也能隔着岁月看到温柔剪影。
聂祯侧过身,他清楚地看到赵天泽的嘴形,在念着“怀瑜”。
他不想再让赵天泽用这种眼神盯着母亲的骨灰盒,更不想面对赵天泽这副怀念母亲的神态,回头看了下带来的特种尖兵们,十几个人同时立正抬枪,军靴碰撞声在这寂静山顶十分响亮。
聂祯正要走。
赵天泽终于收起刚刚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是温文尔雅的长辈形象。
“去吧,你妈妈一个人在这也孤单。”
聂祯走过他时,他又笑着补了一句:“小祯,什么时候有空去我那坐坐,你对我有些误会还是要当面讲清楚给你听。”
聂祯从头到尾,像是没当这个人存在一样,一个多余的眼神,一句回应都不给。
有什么误会呢,只不过他没想到母亲也会在那辆车上。
他罔顾流言,不顾场合地表达对母亲的爱慕,更是几次三番要认他做儿子。
明知大家猜忌,非要将浑水搅得更浊。
因为他的求而不得让自己家破人亡。
他或许也算是为国家做了一些贡献,可他感情极端,自私自利,心狠手辣,欲壑难填。
聂祯眼含热泪。
他受了许多苦难,终于都要过去了。
等云开月明,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
再过不久,他就可以与这段压着他喘不过气的过去做告别。
然后,怀抱他的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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