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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祈端坐在窗前，一字一句看完手中密信。
书房中,几名暗卫整齐排列在房中，如往常一般等候慕容祈下令。
朝阳慢慢升起,光线渐渐从人脚边爬到膝头。
慕容祈将手中几封密信看完,又从头到尾快速地重复看了一遍,而后沉默了许久，才将信件合上放回到桌上。
这几封密信旁边,才是他昨日处理好、今日准备安排下去的信函。
慕容祈抬眸看了一眼越棠。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向暗卫第一人，开口道：“成周。”
如平日里一般，慕容祈从他手下最得力的暗卫开始，一个个派发任务。
今日唯独将越棠落在了最后一个。
少家主过去也曾单独留下越棠一人,众暗卫看慕容祈没有别的吩咐,便朝着他一拱手,几人一同离开怜青院。
越棠独自留下，他看了一眼桌上加急送来的密信，没说什么。
慕容祈望着窗外的美人蕉,良久，他才慢慢转过身面对着越棠,眼中略含探究。
今日的越棠依旧戴着一张假面，面貌平平无奇，就如同他这些年一般,普通地丝毫不引人注意。
可实际上,越棠可大胆多了。
慕容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走到桌边坐下,将密信打开，摊开在自己面前。
“越棠，你今年十七了？”
越棠“嗯”了一声。
慕容祈看着他，笑了一下，玩笑道：“要是在常人家中，十七岁早就可以与姑娘家定亲成亲了。这个年纪，确实也是该有少年人情思的年纪。”
这些年，越棠从十二三岁开始，就成为慕容祈看重的心腹。
对于慕容祈来说，越棠不止是一个暗卫，两人也是心照不宣的友人。
慕容祈有什么烦心事儿都能在越棠面前说两句，越棠却从没有什么能让他记挂在心底的，慕容祈便也没有过问他多少他私下的事情，更没有关注过今日他问的这种问题。
今日是头一回这样反常。
越棠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密信，心中了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曾公然挡在沈觅马车前，让人见了行踪，便不可能一直藏下去。
慕容祈只消知道那日的情况，便能有所察觉。
慕容祈垂眸看了一眼信件，又抬眸去看越棠，无奈道：“最近南都不少世家都在打听一个人。”
他看着越棠，越棠眸光平静而坦然。
大概是他。
慕容祈看到越棠的神色，沉默了一下，摇头笑了笑。
“迎北朝使臣入皇都的前一晚，清晏殿下遭遇刺杀，那时，不少世家都在一旁观望。不少人都收到了一个消息。”
慕容祈慢慢将话说完，“清晏殿下身边居然伴着一个少年，殿下对这少年还颇为亲近。清晏殿下自北朝而来时，身边还没有人，如今这少年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不少人都在好奇，这人到底是谁。”
越棠没有否认，平静道：“是我。”
他既然大庭广众之下，以他自己的相貌出现在沈觅车前，为她抵挡刺杀，他就做好了被人知道的准备。
也做好了接下来的打算。
慕容祈既然单独将他留下说话，本就猜测是他。
心知肚明的事，越棠不觉得他需要再遮掩隐瞒。
南都世家大都知道慕容祈身边有一个年轻暗卫，却没有人见过越棠真实的相貌。
他用自己的面容出现在人前，也并不会让人联想到慕容家。
能知道全貌的，除了越棠和沈觅及她身边的人，便只有慕容祈。
慕容祈看着他，道：“清晏殿下遇到刺杀那晚，你来找我，第一次和我聊起朝中政事。往日我就算问到你，你也不会多说一个字。可那日你说得都很有道理，足够说服我，让我找不出理由不同意你去帮清晏殿下。当时你只说了对慕容家的好处，可你没说越棠你自己为什么想去。”
日落后不久，越棠就来见他。
他知道慕容祈想要和沈觅交好的意愿，寥寥几句，便说服了慕容祈同意他去帮沈觅。
当时，越棠身上就带着血腥气。
如今想来，越棠应当是先去解决了暗中埋伏的高手，回来同他禀告了一声，借慕容家的号令，给蠢蠢欲动的几大世家一个预警，接着才换下染血的黑衣、揭了假面，去到沈觅面前。
越棠之前没露出过对任何人、任何东西、任何事情的执念，清澈地无欲无求。
可是清晏殿下这一件事，却让他一改从前。
慕容祈想着自己最开始说的那句话，十七岁，正是少年人容易心动的年纪。
他皱紧了眉。
慕容祈有些担忧地想要确认，“越棠，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越棠看着他，目光依旧平静而清澈。
他没有直接回答慕容祈，反而问了慕容祈别的问题，“少主，我能离开慕容家吗？”
当初他流落在荒野之中，确实是慕容家当年捡到他。这些年间，他被慕容家培养起来，作为慕容家的暗卫，为慕容家鞍前马后多年。
若是没有沈觅，越棠不介意一直保持现状下去。
一边藏拙在慕容家做普普通通的暗卫，算是对这些年慕容家的回报，一边在空闲出来的时间里，用各种面貌去做些他自己感兴趣的事，结识他自己想结识的人。
快乐而又自在。
若只是看投资和回报，慕容家花在越棠身上的，早就已经被越棠完成的任务还清。
越棠不是不能离开。
尽管是慕容祈的心腹，可慕容祈也并不是只信任越棠一个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慕容祈同样没有直接回答越棠的问题。
他看着越棠，有些怀念地说起过去的这些年。
“长房只我一人，我和其他房里的几个人关系称不上好。五年前我选你做我的暗卫，说是暗卫，其实私下里我是将你当作幼弟、友人来看的，五年过去了，你也已经长大了。”
越棠没说话。
慕容祈继续道，“你性格好，与人不争不抢，这些年考核也不拔尖，说是暗卫，可你生生把暗卫做成了另一番模样。”
慕容祈摇头笑了笑。
这也是当初选人时，越棠让他觉得最不同的地方。
越棠单单将暗卫看作谋生的一个活计，该做的事情，他没有少做，训练、任务，都认认真真参与完成。
可是这之外的时间，越棠毫无负担，不担心安危也不担心生死，活得自由而自在。
没有只能生存在黑暗中的阴郁，也没有生活十几年如一日的麻木，他生动而鲜活，走在街上，和那些长在阳光下的少年人一无二致，眼底都是清澈的阳光，干净地就像是没有被任何尘埃沾染过。
可越棠是暗卫。
他不是没见过黑暗，也不是没经历过黑暗，只是他选择了这样一种活法。
他眼眸的清澈不是单纯，是通透。
在森严的世家规矩和无处不在的争抢之中，慕容祈被迫从父母的宠爱之中早早成熟起来。
他选择这样的一个暗卫进入到他第一批身边人之中，与其说将越棠看作暗卫，不如说慕容祈看到了他希望成为的模样。
向往着，也让他浸淫在慕容家明里暗里的事务之中时，也不忘给自己留一份喘息，保留一丝年轻人的气息。
果然，越棠数年如一日，十七岁的他依旧眼眸明澈，生机勃勃。
却也有了变化。
越棠想要离开了。
慕容祈大概能猜到原因。
——清晏殿下。
可那么突然，才几日的时间，越棠就有了这打算，这怎么能让人放心得下。
慕容祈叹了一口气，道：“越棠，如今南北早晚有一日会开战。北朝国力强盛，又有清晏殿下为今后的君主，不止我，不少世家都开始做两手准备。所以，我既然打算结交清晏殿下，你想到她身边去，我不会不同意你离开，甚至会促成你到殿下身边，这是我作为慕容少家主给你的回答。”
若是沈觅真喜欢越棠，越棠在慕容家十几年，不曾受过委屈和亏待，沈觅日后对慕容家也会温和亲近许多。
越棠想要离开去到沈觅身边，对于慕容家来说，利大于弊。
作为慕容少家主，慕容祈理应乐见其成。
慕容祈慢慢将那几封密信扔进火盆之中，眉宇间依旧有些愁绪。
“可今日我单独留你下来，还说这样多，是作为兄长，想要你考虑清楚。”
“越棠，你才十七，情窦初开的年纪，你还是太年轻了。”
“她是北朝皇储，不为权钱、不为容貌，她到底是为什么忽然之间就想要你？你不想想，若是她找你来只是将你看作在南朝寻的乐子，你能怎么办？”
慕容祈知道，他的话猜疑地过分了些。
可是这些话他不能不提醒越棠。
“你既然是跟着清晏殿下，就必然要去到北朝，你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吗？这样冲动，就因为你喜欢她？”
十七岁的喜欢也太莽撞不计后果。
越棠笑了笑。
尽管面上是寡淡的假面，可他一笑起来，眉眼弯起，这假面也显得生动而让人移不开眼。
慕容祈并不了解全部的越棠。
他的担忧对于任何一个真正单纯的十七岁少年来说，都是很合理的，可是，越棠心里清楚，他和慕容祈心里想的不一样，他不会冲动。
他所做的选择都是经过他反复思量的。
他承担得起他自己的选择。
烟雨楼中，他避开了蜜糖织就的罗网，却还是在烟雨朦胧的河畔长街上，猝不及防地撞向了笑吟吟守株待兔的沈觅。
习惯了江南的天气，越棠却还是觉得那日的水雾格外旖旎。
他甚至庆幸，那日他走上了那条长街，能被她拦下。
他喜欢她，是少年悸动，也是深思熟虑，更是考虑过利弊后果之后，依然愿意喜欢。
越棠从来都不是因为一时兴起而会冲动行事的人。
越棠看着慕容祈，认真答道：“不只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的。”
“……”
慕容祈捂了一下额头。
越棠慢慢笑了一下。
“少主是好意，越棠明白。可是清晏殿下她也喜欢我，越棠觉得，这足够了。”
他习惯恣意而为，遇到沈觅，心动便是心动，喜欢便是喜欢，他没什么好遮掩的，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可沈觅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越棠不知道。
可是他能用接下来很长久的时间去寻找答案。
慕容祈已经说完了他能说的劝告，越棠没有半分动摇，他叹了一口气。
“越棠，你要离开，没有后路的，你可想好了。”
慕容祈能对越棠顾念着些交情和他说些话，可慕容家日后不会做他的后盾。
越棠愿意去沈觅身边。
“既然我选择离开，少主您若同意，我会按照暗卫的规矩来。”
慕容家的规矩并不是不通人情，越棠这样长期培养的暗卫，若是在规定的年龄之前想要离开，那就必须完成足够多的任务尽到自己的价值，再废除全身的武功，便能彻底和慕容家两清。
慕容祈眼眸微微复杂。
“越棠，你……”
任务还好说，最近都没什么危险，顶多是麻烦了些。
可越棠才十七，若真废除了他的武功，身体留下隐患，他到了北朝，便真的没了自保的筹码和倚仗。
慕容祈忽然觉得自己年纪不大，一天到晚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上到朝事，下到旁支，如今连下属的感□□都要忧虑。
慕容祈叹了一口气，“罢了，我该担心的是我自己，犯不着再去担心你。”
越棠眉眼弯了弯。
“少主心善，但是确实无需为我担心。”
慕容祈无奈：“你就不必废除武功了。彻底执行了，便是和慕容家两清，你伤了身体，清晏殿下也不会开心，得不偿失。执行完任务，你直接离开好了。”
慕容祈看着窗外，笑了笑。
“再见便是故人旧友。”
不管是慕容祈想要的慕容家安稳，还是越棠想要到沈觅身边，都算是求仁得仁。
沈觅第二日便接到越棠托人给她带的话，让她等他几日。
沈觅云里雾里，之后的许多日里，随着南皇陛下的寿辰一日□□近，沈觅在使馆中等着，却迟迟等不来越棠。
她让人去慕容家看着盯着，却还是见不着人。
上次见面，还又搂又抱，他一走，就像消失了一样，让她完全找不到。
就算有他留的话，不过三日，沈觅还是彻底坐不下去了，立即叫上人，夜半三更挑好时间便打算再次潜入芥园。
之前，越棠居住的小院子是在芥园的角落，附近都是暗卫，周围也没有什么守卫。
可是如今，慕容家处处都戒备起来，沈觅等人刚一靠近芥园，就看到严阵以待的暗卫排列着。
两方人面面相觑。
暗卫朝着沈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显然是一直在这边守着。
沈觅暂且不清楚慕容祈的目的，可她深夜来到人家门口，也算不得什么好宣扬出去的事。
慕容家的暗卫出声道：“少家主等候清晏殿下多时。”
听完这话，沈觅咳了一声，让公主府暗卫放下警戒，便走侧门，悄然随着掌灯的侍者进入芥园。
穿过重重曲水假山，最后来到芥园中央的怜青院之中。
慕容祈接到消息后便等在门边，见到沈觅，两人寒暄了两句，便到大厅中落座。
待旁人都散开后，沈觅垂眸捧着一杯茶，琢磨着该同慕容祈说些什么。
慕容祈心里清楚沈觅来芥园的目的，他摩挲着茶杯上的纹理，斟酌了一下，道：“殿下，是来找越棠的？”
沈觅差点端不住手中茶杯。
她看向慕容祈，慕容祈面上却看不到什么疑问。
他那么快就知道了
慕容祈叹气，“越棠他前几日同我说，他要离开慕容家。”
沈觅一愣。
“什么时候？”
“就在北朝使臣入皇都的第二日。”
也是越棠给她传话，让她等他几日的那天。
沈觅皱眉。
慕容祈解释道：“越棠是按照慕容家的规矩，去为他自己争取脱离慕容家。”
其实，慕容祈有求于沈觅，越棠本不必这样麻烦。
就像他说的，因为沈觅，越棠就算直接走，他也不会阻拦。
但是作为慕容家的人跟随在沈觅身边，和作为自由的越棠去和沈觅相爱，是不一样的。
一个像是被作为交易的筹码，一个是自由的选择。
沈觅走了神。
最后一面时，越棠什么都没说，可之后，他却已经开始为将来做了准备。
不过是这十几日，他就能为了光明正大和她在一起，离开他的过去。
不管有记忆还是没有记忆的越棠，他愿意为她做的，都比她想的多得多。
越棠极为聪明，沈觅从没怀疑过。
可是她有时候还是觉得他傻地过分。
感情上，他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就算用两辈子，也要将南墙撞穿。
让她总觉得，不够，是她对他还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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